30年前的1989年春,在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國家懸盪於自由的邊緣之際,我於深夜在北京的寓所裡接到了一通電話:中國軍隊正在入侵自己的首都。
學生和工人們此前曾設下路障,讓道路無法通行,以此阻擋軍隊,我於是跳上單車,奮力循著槍聲騎去。我在軍隊到達前不久趕到了天安門廣場,然後便目睹士兵用手中的自動武器朝我身處其中的人群開火。
我當時是時報北京分社社長,當晚我在北京四處奔走,手裡攥著被冷汗浸濕的筆記本,記錄著迄今仍深深烙印在我記憶中的恐怖景象。你永遠不會忘記,看著這個國家一些最出類拔萃的年輕人,充滿熱情與理想主義的年輕人,勇敢地面對機槍,然後瞬間跌倒在血泊中,失去了生命。
那晚之前,數百萬中國人曾在全國數百座城市自由遊行了七周時間,旨在抨擊腐敗並尋求更多的民主。雕塑家們創作了一尊高大的「民主女神像」,一個中國版自由女神像。空氣裡瀰漫著希望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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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士兵來了,他們向人群開槍,甚至沒放過在陽台上驚恐觀望的百姓。部隊還朝挽救傷者的救護車開火。寒冬降臨中國,就政治氣候而言,寒冬迄今仍未過去。
無可置疑的是,中國取得了驚人的經濟成就,北京的人均壽命(82歲)如今長於華盛頓(77歲),也令我這樣的批評人士感到汗顏。上海10%家境最差的15歲學生數學成績優於美國10%家境最好的15歲學生。
中國不像昔日的蘇聯,讓人民既貧困又受壓迫。相反,中國挽救了生命,以每週一個的速度建設大學,它讓大量民眾擺脫貧困,其數量之巨,在人類歷史上沒有第二個國家做到過——但正如1989年一名抗議者所說,要吃飯和要權利同為深刻的人性。
北京那場大屠殺留給我的記憶,不僅有政府的殘暴行為,也有最卑微的公民所展現的無與倫比的勇氣。我永遠無法忘記那些人力車夫,只要槍聲停頓片刻,他們就會蹬著自己的三輪車靠近部隊,救起傷員,把他們拉到最近的醫院。
我特別記得一名體格壯實的人力車夫。他的車上載著兩名淌著血的傷者,兩腿用力蹬伸,拚命往前騎。看到我後,他向我的方向騎過來,以便我能目睹他的政府的暴行。擦身而過時,他向我發出請求:告訴全世界!
淚水順著他的臉流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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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可能是一個來自鄉村的農民,沒受過什麼教育,他可能說不出什麼是民主——但他正在為民主冒著生命危險。
當天晚上,在往東一些的地方,一個中年公車司機用他的車堵住道路,阻止幾卡車的軍人襲擊學生抗議者。一名軍官抽出手槍指著司機的頭說:把車開走!
司機掏出車鑰匙,用盡全力扔到路邊的灌木叢中。
那個血腥的夜晚已經過去了30年。北京已經修復了長安街上的彈痕,修復了坦克在天安門廣場上造成的損壞。中國的政治宣傳把民主運動和屠殺從歷史上抹去,許多中國年輕人根本不知道共產黨曾經屠殺自己的人民。
習近平主席可能會感寬慰。威權主義已在世界各地開花結果。美國總統為一個俄羅斯獨裁者、一個瘋狂的沙烏地阿拉伯王子、一個發起骯髒戰爭的菲律賓統治者、一個匈牙利專制者和其他一些人物辯護。
1989年,在天安門廣場,一座象徵著自由、名為「民主女神」的塑像在抗議期間豎立起來。
1989年,在天安門廣場,一座象徵著自由、名為「民主女神」的塑像在抗議期間豎立起來。 Chip Hires/Gamma-Rapho, via Getty Images
但是,我們這些親眼目睹那個北京之春的人相信,自由的浪潮終將不期然地再次滾滾而來。矛盾的是,共產黨扶持了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中產階級,這一來,讓他們永遠屈服於愚弄、欺凌和賄賂就更困難了,共產黨為自己播下了最終滅亡的種子。
習近平可能覺得他已成功地埋葬了歷史、鎮壓了香港、壓制了宗教、扼殺了互聯網、囚禁了律師和記者,並將我在三十年前看到的真相通通抹去,但是中國學者常常引用作家魯迅在更早之前另一場大屠殺後說過的話:「墨寫的謊言掩蓋不了血寫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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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終有一天,我們將在這個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國家見證自由的到來。天安門廣場上會為1989年的英雄們豎起紀念碑,在我心目中,它可能是一位哭泣的三輪車師傅與一個受傷學生的形象。